△升庵集(明杨慎)阅杨文献(慎)《升庵全集》,偶记数则:
《公羊传》云:葵邱之会,桓公震而矜之,叛者九国。九国谓叛者多耳,非实有九国也。宋儒赵鹏飞必如数求之,谓葵邱之会惟六国,会咸牡邱皆七国,会淮八国,并无九国,真痴人说梦矣。古人言数之多止于九,此犹《汉纪》云叛者九起耳。《楚辞》、《九歌》乃十一篇,《九辩》六十篇,宋人不晓此耳。
僖十六年己卯晦震夷伯之庙,《公谷》皆言晦冥也。慎案晦非冥也,月之三十日也。《春秋》书晦者,此及成公十六年甲午晦晋侯及楚子郑伯战于鄢陵是也。《公羊》乃曲为之说,于是月六退飞过宋都之传曰:是月何?仅逮是月也。何以不日?晦也。晦则何以不言晦?《春秋》不书晦也。朔有事则书,晦虽有事亦不书。《公羊》之言,何其野哉。善乎刘原父之言曰:晦朔天之所有,取朔书晦,乖伪之深者,甲午书晦则无说矣。左氏曲说,以为阵不违晦故败。噫,楚以晦而败,晋不晦而胜乎!是皆剿说之无理者也。
《左传》齐燕平之月,(注此年正月。)公孙段卒,国人愈惧,其明月(注此年二月。)子产立公孙泄。明年明日,则有之矣,明月仅见此耳。
涑水曰:左氏书荀息之死,引《诗》斯言之玷不可为也,荀息有焉;杜元凯以为荀息有此诗人重言之义,元凯失左氏之意多矣。献公溺于嬖宠,废长立少,荀息不能谏正,遽以死许之,是其言玷于献公未没之先,而不可捄于已没之后也。左氏之言,贬也,非褒也。
宋陈襄《郊义》云:祀圜邱必以冬至日者,以阳复也。故宫用夹锺,于震之宫,以帝出乎震也;而谓圜锺者,取其形以象天也。祭方泽必以夏至日者,以阴萌也,故宫用林锺,于坤之宫,以万物致养乎坤也;而谓函锺者,取其容以象地也。
吕不韦月令自束风解冻至水泽腹坚,后魏始入历为七十二候,其所载与《夏小正淮南时则训》互有出入。又见王冰注《素问》亦引吕令七十二候,与今不同。如桃始华为小桃华,雷乃发声下有芍药荣,田鼠化为β下有牡丹华,王瓜生作赤箭生,苔菜秀作吴葵华,麦秋至作小暑至,半夏生下有木槿荣,皆可以资博雅者。
《周礼》天官以九职任万民,一曰三农生九谷。郑司农众曰:三农,平地农、山农、泽农也。郑玄曰:三农,原农、隰农、平地农也。孔颖达附会郑说曰:积石曰山,锺水曰泽,不生九谷,故郑玄不从之,可谓康成之佞臣矣。慎观地官司徒掌葛,徵之材于山农,徵草贡之材于泽农,是山农泽农,《周礼》本有,非郑司农杜撰,而鄙玄原农隰农何所本乎?
《礼记》、《月令》冬祀行,《淮南时则训》冬祀井。《太玄》数曰冬为井。《白虎通》曰:春祭户,夏祭灶,秋祭门,冬祭井,六月祭中ニ。户以羊,灶以雉,中ニ以豚,门以犬,井以豕。唐月令亦冬祀井而不祀行。愚按井即行也,盖行者井间道也。古者八家同井,由家而至井,井有八道,八家所行也。是祭井即祭行,《月令》与《时训》互言之,非有异也。
刘歆逢王莽之恶,欲以威劫群臣,遂伪作《周礼》,云誓大夫曰鞭,附于条狼氏。夫刑不上大夫,焉有周公制礼鞭挞大夫者乎?此金元夷狄之所不为,而谓周公为之乎?歆其可胜诛哉!
《周礼》秋官有屋诛之文,郑玄注曰:夷三族也。古者罪人不孥,岂有夷三族之令典?盖屋诛者,即汉人下蚕室之类耳。郑玄此说,误天下而陷人主,得罪名教大矣。
《考工记》曰:大圭首终葵。注终葵,椎也,齐人名椎曰终葵。盖言大圭之首似终葵耳。其后讹为锺馗,俗画一神像帖于门,手执椎以击鬼。好怪者便傅会作锺馗元夕出游图,又作锺馗嫁妹图。文人又戏作传,托言见梦于明皇,尤为无稽。亦如石敢当本《急就章》中虚拟人名,本无其人也,俗立石于门,书泰山石敢当,文人亦作石敢当传,皆虚辞臆说也。
季文子相三君,其卒也无衣帛之妾,无食粟之马,左氏侈然称之。黄东发曰:行父谋去公孙归父,扫四大夫之兵以攻齐。方公子遂弑君立宣公,行父不能讨,反为之再如齐纳赂;又帅师城郘之诸郸二邑以自封殖,其为妾马金玉也多矣,是亦公孙弘之布被,王莽之谦恭也,然则小廉乃大不忠之饰乎?时人皆信之,故曰季文子三思而后行。夫子不然之,曰再斯可矣。此言微婉,盖曰再尚未能,何以云三思也。朱注不得其解。
朱文公谈道著书,百世宗之。愚详观其评论,诚有违公是而远人情者。王安石引用奸邪,倾覆宗社,乃列之名臣录,称其文章道德。文章则有矣,焉有引用奸邪而可名为道德耶?苏文忠公文章忠义,古今所同仰也,乃力诋之,谓得行其志,其祸甚于安石。不惟此也,秦桧之奸,人欲食其肉者也,文公称其有骨力。岳飞之死,天下垂涕者也,文公讥其横。汉儒如董贾之流,皆一一议其言之疵。诸葛亮则名之曰盗,又讥其为申韩。陶渊明则讥其为庄老。韩文公则文致其大颠往来之书,千余言,力诋之必使其不为全人而后已。盖自周孔以下,无一人逃其议。或者门人纪录之过,朱子无忠臣,遂至此欤。
李密《陈情表》有少事伪朝之句,责备者谓其笃于孝而妨于忠。尝见佛书引此文,伪朝作荒朝,盖密之初文也。伪朝字盖晋改之以入史耳。
《左传》言羿射日落九乌。乌最难射,一日落九乌士,言射之捷也,而后世不得其说者,遂以为射九日矣。咸丰甲寅(一八五四)七月二十日下午阅《升庵集》,又记数则:
世之说者曰,三代而下天下一统者,汉唐宋而已,秦晋及隋不得比之。余谓汉唐可称一统,宋仅与晋比尔,不得并汉唐也。宋自太祖开基,仅得五代疆土,而河东江南闽蜀岭南十国未平,史氏未尝以一统例书之。至太宗,诸国始平,至真宗而纳币于契丹矣,四传至神宗而割七百里地以献辽矣。靖康以后,称臣称侄,更不足言,而其一统之日,曾不得如西晋之久。及南渡以后,享国差长于典午,而气息奄奄,不啻倍焉。余尝谓宋之得国,非有深仁厚泽,大烈显功,幸取于孤儿寡妇之手;而赵普佐命,不足比周之王朴,况敢望张良李靖乎?故以方兴之师,而不能克久疲之辽;仗全胜之势,而不能制蕞尔之夏。景德之际,寇准之谋不尽用,而有靖康;靖康之中,李纲之策不肯行,而有江左。始也太祖太宗之时,则奉夷狄为骄子,继而真宗仁宗之世,则敬之如兄长,至南渡则事之如君父矣。晋之东犹振刷磨淬,灭慕容,灭姚秦,灭李蜀,是虫死不僵,虎毙犹立也。以此言之,宋尚不得比晋,而况汉唐乎?
小说载李泰伯不喜《孟子》,非也。泰伯未尝不喜《孟子》,即考其集知之。《内始论》引仁政必自经界始,《明堂》引明堂王者之堂,《刑禁论》引瞽瞍杀人舜窃负而逃,《富国策》引杨氏为我墨氏兼爱,《潜书》引万取千焉千取百焉,《广潜书》引男女居室,人之大伦,《省欲论》引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,而民欢乐之,《本仁论》引以至仁伐至不仁,《遥平集序》以子思孟轲并称,《送严介序》称章子得罪于父,出妻屏子,而孟子礼貌之。《常语》引《孟子》俭于百里之制。由是观之,泰伯盖深于《孟子》者也。古诗《示儿》云:退当事奇伟,夙驾追雄轲,则尊之亦至矣。今之浅学,舍经史子集而剿小说,以为无根之游谈,故详辨之。
今帝王庙,元世祖亦得与祀,盖以国家统绪所承也。按世祖之立国,贬孔子为中贤,第儒流于倡后。国有大事,华臣仕于其朝者,虽大臣不得与闻;台省正官,非其族类则不任。兼事沙门,其称帝师者,正衙朝会,百官班列,而帝师专席于座隅,与其君同受群臣朝贺。凡攻城不降,矢石一发,得则屠之。征日本则十万之师,弃于海岛;遣使拓云南金,责安南陈氏以金人代身,其恶如此;然则史之称谓,皆溢美也。按第儒流于倡后者,元制以乐工为云韶大夫,职正四品,在儒臣上也。
唐人目武后之世为牝朝。
唐郭李二将齐名。子仪持重,光弼劲捷,各有所长。以诗喻之,郭如子美,李如太白;以文喻之,郭如韩,李如柳。论雅正则子美昌黎,若倚马千言,放辞追古,则杜韩恐不及太白子厚也。
周有八士,马融以为成王时人,刘向以为宣王时人,他无所考。《汲冢周书》《克殷解》乃命南宫忽振鹿台之财,乃命南宫百达迁九鼎三巫,疑南宫忽即促忽,南宫百达即伯达也。《尚书》有南宫括,疑即伯适也。则八士者,南宫氏也。以为成王时人,近之。又萧颖士《蒙山》诗,有季随蹑遐轨之语,蒙山有季随隐迹事,未知所出,亦奇闻也。
孔北海大志直节,东汉名流,而与建安七子并称。晋金谷二十四友有刘琨,唐八关十六子有刘栖楚,其亦中行独复者乎?
汉光武渡呼沲河,俄顷冰合,真有神助矣。其后帝命其处为危渡口,示天幸不可恃,以戒子孙,此其大度何如也。石勒击刘曜,济自大曷,以河水泮为神助,号为灵昌津,此其去光武远矣。
黄鄮山尝曰:考亭于介甫爱而不知其恶,于东坡憎而不知其善,然特激于汪玉山一时往复之书耳。玉山极口称东坡,考亭力辨之;玉山再护东坡,考亭乃深求其短,遂有宁可取介甫之说。考亭有性气,此一时有激之言,非平日议论之正也。然其苗脉,亦从为伊川护法中来;甚至介甫作诗昌黎,而考亭亦以其诗为是。盖因为门庭起见,遂有此焉,偏处亦不自觉也。贸山朱子门人之门人也,其言如此,可谓朱子之忠臣矣。然朱子此论,非特有激于汪应辰。全观张南轩《与朱元晦书》曰,闻兄在乡里,因岁歉请于官得米储之,而春秋偿其所取之息。或者妄有散苗之讥,兄闻之作而言曰:介甫独有散青苗之一事是耳,奋然作《社仓记》以述此意;某以为过矣。是乃意之所加,不自知其偏者也,不可作小玻┐,异日流祸,恐不可言!南轩此论,可谓朱子之诤友矣。夫朱子学孔孟者也,孔孟平日之论,曷尝誉欢兜而贬元凯耶?
于公异露布,为德宗所叹赏,陆贽忌才,诬以家行不至,赐《孝经》一卷,坎凛而终,惜哉敬舆而有此也。
辛甲为商纣太史,七十五谏而去。其后周人封之,著书一篇,见《汉书艺文志》。
韩文《讳辩》汉有杜度。按庾肩吾《书品》,杜操字伯度,非名也。韩公亦误用。何不曰春秋有众仲,战国有骐期?
唐人谓中书舍人为小凤,翰林学士为大凤,丞相为老凤;盖以中书省有凤池也。宋时犹袭其称。
以荀卿大儒,而弟子有焚书坑儒之李斯;以李斯为师,而弟子有治行第一之吴公。人之贤否,信乎在自立也。仓颍ㄚ诵共造文字,今但知有仓颉,不知沮诵。
卢怀慎身为上相,家无担石,孜孜体国,至死益坚。属疾则念明皇倦勤,将有俭人乘间之患;遗言则荐宋诸贤,以为社稷无穷之谋,岂区区才智之士,矜眩目前,以为功必己出者能尔耶?史以伴食讥之,误矣!
黄东发曰:自知其必能相而相者,古今一伊尹也。自知其必不能相而不相者,古今一郑五也。人皆曰必不能相,己独曰必能相者,滔滔皆郑五之罪人也。呜呼,伊尹吾不得而见之矣;得见郑五,斯可矣!又曰:之初相,独惊怪而固辞,其进甚明也。唐末诸相,率植党与以持之,之既相,独致仕而速去,其退甚明也。进退如此,不贤而能之乎?迹其生平,守庐州而盗不入境,留缗钱而盗不敢犯,亦有过人者,不谓之贤不可也。
荀沮曹操受九锡,唐裴枢持朱温除一太常卿。文中子以及其子攸,比殷之三仁;欧阳永叔以枢一卿尚惜,其肯以社稷与人乎?呜呼,文中子永叔可谓愚矣!荀裴二人,既与曹操全忠同为逆谋,非一日矣,其靳九锡,惜一卿,欲微示异同,以掩时人之耳目。其心必曰我已许其大,其细者不许,彼未必怒也。操与全忠之意,必疑曰与枢之意中变矣,细者如此,况大者乎,遂逞其忿,杀之不恤也。而文中永叔之论,毋乃为所欺乎?
殷之德,阳德也,故以男书子。周之德,阴德也,故以女书姬。《墨子》、《尚贤篇》文王举闳天泰颠于置网之中。
赵师Э为赵千里从子,尹京有政声,戮杭州奸僧事尤奇。而谄附韩侂胄,至学犬吠以为迎合。
宋赠《鄂王岳飞谥忠武文》曰:李将军口不出辞,闻者流涕;蔺相如身虽已死,凛然犹生。又曰:易名之典虽行,议礼之言未一。始为忠愍之号,旋更武穆之称。获睹中兴之旧章,灼知皇祖之本意,爰取危身奉上之实,仍采戡定祸乱之文,合此两言,节其一惠。昔孔明之志兴汉室,子仪之光复唐都,虽计效以或殊,在秉心而弗异。垂之典册,何嫌古今之同辞;赖及子孙,将与山河而并久。今天下岳祀,皆称武穆,此未定之谥也,当书忠武为宜。
有明博雅之士,首推升庵,所著《丹铅录》、《谭苑》、《醍醐》诸书,证引赅博,汹近世所罕有。惟议论多僻,又喜杜撰附会,以英雄欺人。其论理学则极诋陆王,论经学则极诋郑康成。论文则虽喜左氏,而亦文致其失。论诗则极诋许浑,谓无异张打油胡钉铰;而于少陵亦有微词,率多逞其臆说舌锋,不可为据。如以《左氏传》礻畀谌谋于野则获,谓以《论语》草创一言而附会之;孔父之妻美而艳,谓以孔父正色而立朝一语诬之;此皆全无情理。左氏好福╀,亦不至若是。诋讦浑《凌歊台诗》有宋祖歌舞三千之语,谓史称高祖清俭寡欲,而浑诬之若此,是目不见书。不知宋世武帝文帝孝武帝三世称祖,凌歊台乃世祖孝武帝,非高祖武帝也。其论正统,谓女主夷狄篡逆不得为统,因谓中国当绝元代之统,不当帝之。夫女主篡逆固已,若绝元而不帝之,则统不中绝乎?且其言曰:中国为五帝三王之所自立,夷狄岂得而有之;而以文中子之帝元魏为可诛。夫通生于元魏,不帝魏而将谁帝乎?且舜生东夷,文王生西夷,然则舜与文王,亦当绝之中国乎,其论之偏多若此。且又影撰古书以欺后世,尤不足以为据。即其讥郑康成杜撰三农名目而郑司农之说为正。夫以司农山农泽农之名为非杜撰则可,若其说为确则非。盖地官明言于山农徵,于泽农徵草贡,其与九谷固无关涉。康成亦知其不可通,故更撰原农隰农二名。升庵读书博而不精,即此可见。升庵以力谏大礼,廷杖谪戍,生平风节,本有足观。而其后居滇时,严介甫以诗属点定,遂与酬和订交,因痛诋夏文愍为小人,而以河套之议为不度时势。夫桂洲诚有可议,然其与曾襄愍谋复河套,则社稷至计也。嵩文致之,而升庵亦巧诋之,可知其徇私隐而违公是矣。即其父子俱以大礼议忤世宗,放弃以死,直声震一时。然当时张桂之议,以犯盈廷众怒,天下争诟之。迄今是非论定,张桂所言,实为允协;杨文襄早有张生此言圣人不易之语。升庵父子力持濮议,亦由读《仪礼》不细故也。胜国考据之学,远不能望昭代,惟文宪与陆文裕为一朝弁冕。文裕《俨山外集》,余亦摘记之,虽博奥不及升庵,而议论较正。余又感二公生同时,又相为友,亦一时盛事。而文裕在朝恩眷最厚,踪迹亦与介甫尤密,卒后,介甫为作神道碑;而生平自守确然,不为所污,是其遇固优于升庵,而人品亦胜之也。然以二公之才之学,而皆为嵩所结纳,奸雄之牢笼贤智,又何如哉!
七月二十一日阅《升庵集》,又劄记数则:
陈文惠公尧佐《吴江诗云》:平波渺渺烟苍苍,菰蒲才熟杨柳黄,扁舟系岸不忍去,西风斜日鲈鱼香。后人于其地立鲈乡亭。又碧《澜堂诗》云:苕溪清浅溪斜,碧玉光涵一万家,谁向月明中夜听,洞庭渔笛隔芦花。二诗曲尽东南之景,后之作者,无复措手。
萧遇《春日诗》,水堤烟报柳,山寺雪惊梅。唐人赏之,谓不减庾子山。
诗盛于唐,其作者往往托于传奇小说、神仙幽怪,以传于后;而其诗大有绝妙今古,一字千金者。试举一二:卜得上峡日,秋来风浪多,巴陵一夜雨,肠断木兰歌。又:雨滴空阶晓,无心换夕香,井梧花落尽,一半在银床。又:旧日闻箫处,高楼当月宫,梨花寒食夜,深闭翠微中。又:命笑无人笑,含娇何处娇,徘徊花上月,空渡可怜宵。
鲍照诗,秋霜晓驱雁,春雨晴成虹,佳句也。杜子美诗朔风驱胡雁,本此。又庾信诗秋风驱乱萤句,亦甚奇。
古人殿阁檐棱间有风琴风筝,皆因风动成音,自谐宫商。元微之诗鸟琢风筝碎珠玉是也。今名纸鸢曰风筝,非。
陆贾《南中行纪》云:南中百花,惟素馨香特酷烈,彼女子以彩丝穿花心,绕髻为饰。梁章隐咏素馨花诗云:细花穿弱缕,盘向绿云鬟,用陆语。
王右丞诗,杨花惹暮春;李长吉诗,古竹老梢惹碧云;温庭筠暖香惹梦鸳鸯锦;孙光宪六宫眉黛惹春愁;用惹字凡四;皆妙。
孟东野诗云:花婵娟,泛春泉;竹婵娟,笼晓烟;雪婵娟,不长妍;月婵娟,真可怜。其辞风华秀艳,有古乐府之意。余尝令绘工绘此为四时婵娟图,以花当春,以竹当夏,以月当秋,以雪当冬。
《唐书》武后之世不见有征云南事。余观《骆宾王集》,颇见其事,今具录其略。《畴昔》篇云:膏车秣马辞乡邑,萦辔西南吏邛荚,此骆宾王亦从宦于蜀也。其《行路难》云:去去止哀牢,行行入不毛;又云:交趾枕南荒,昆弥临北户,川原饶毒雾,溪谷多淫雨,则从征之事也。其《姚州道破逆贼诺波弄杨处露布》云:浮竹遣胤,沉木余苗;又云:三砒仑镇,此山即南中巨防也。又《破蒙俭露布》云:俗带白狼,人习贪残之性;河沦赤虺,川多风雨之妖。水积炎光,山涵毒雾,竹浮三节,木化九隆,郑纯之化不追,孟获之风愈扇。又云:营开仑穴,旆转邛川,峻岐折板之危,滇池漏江之固。又云:城接祠鸡,竟无希于改旦;山多神鹿,终未见于择音。又《代姚州道李义祭赵郎将文》云:滇浦挺妖,昆明习战,致令王师失律,凶狡凭陵。亭候多虞,故有负于明代;《春秋》责帅,岂无惭幽途。合此观之,始虽小胜,终亦败师,史不书者,盖当时不以闻也。唐之败于南诏,不止杨国忠而后隐蔽,武后之世已然矣,故详著之以表史氏之遗云。
王勃《益州夫子庙碑》云:帝车南指,遁七曜于中阶;华盖西临,藏五云于太甲。《酉阳杂俎》谓燕公读碑,自帝车至太甲四句,悉不解。访之一公,一公言北斗建午,七午在南方则无位,圣人当出。龟庵以卞,求木可解。愚按《晋书》、《天文志》华盖杠旁六星曰六甲,分阴阳而配节候,太甲恐是六甲一星之名,然未有考证。以一行之邃于星历,需公段柯古之弹见洽闻,而犹未知焉,姑阙疑以俟博识。
阳诚斋云:李太白之诗,列子之御风者也;杜少陵之诗,灵均之乘桂舟驾玉车也。无待者神于诗者与,有待而未尝有待者,圣于诗者与。宋则东坡似太白,山谷似少陵。徐仲车云:太白之诗,神鹰瞥汉;少陵之诗,骏马绝尘。二公之评,意同而语亦相近。余谓比之文,太白则《史记》,少陵则《汉书》也。
韦苏州《对残灯诗》云:独照碧窗久,欲随寒烬灭,幽人将遽眠,解带翻成结。梁沈氏《满愿残灯诗》云:残灯犹未灭,将尽更扬辉,惟余一两焰,犹得解罗衣。韦诗实出于沈,然韦有幽意而沈淫矣。
陈张正《见邻舍诗》云:檐高同落照,巷小共飞花。符载诗:绿进穿篱笋,红飘满户花。于鹄诗:蒸藜尝共黾,浇薤亦同渠。传屐朝寻乐,分灯夜读书。刘长卿:鸡声共林巷,烛影隔茅茨。徐锴诗:井泉引地脉,杵共秋声。梅圣俞诗:篱根分井口,壁隙透灯光。总不如杜工部相近竹参差、相过人不知一首之妙。
李端《古别离诗》云:水国叶黄时,洞庭霜落夜,行舟闻商贾,宿在枫林下。此地送君还,茫茫似梦间,后期知几日,前路转多艰。巫峡通湘浦,迢迢隔云雨;天晴见海樯,月老闻钟鼓。人老自多愁,水深难急流;青霄歌一曲,白首对汀洲。与君桂阳别,令君岳阳待,后事忽差池,前期日空在。木落雁嗷嗷,洞庭波浪高,远山云似盖,极浦树如毫。朝发能几里,暮来风又起,如何两处愁,皆在孤舟里!昨夜天月明,长川寒且清,菊花开欲尽,荠菜泊来生。下江帆势速,五两遥相逐,欲问去时人,知投何处宿?空冷猿啸时,泣对湘潭竹!此诗端集不载,《古乐府》有之,然题曰二首,非也,本一首耳。其诗真景实情,婉转惆怅,求之徐庾间且罕,况晚唐乎?
《丽情集》载湖州妓周德华者,刘采春女也,唱刘禹锡《柳枝词》云:春江一曲柳千条,二十年前旧板桥,曾与美人桥上别,恨无消息到今朝!此诗甚佳,而刘集不载。
《古乐府》、《清溪小姑曲》云:开门白水,侧近桥梁,小姑所居,独处无郎。唐李义山诗云:神女生涯原是梦,小姑居处本无郎。小姑,蒋子文第三妹也。杨炯《少姨庙碑》云:虞帝二妃,湘水之波澜未歇;蒋侯三妹,青溪之轨迹可寻。
《古乐府》有朱露曲,解云因饰鼓以鹭而名曲焉。徐陵诗有枭钟鹭鼓之句。盖鹭色本白,汉初有朱鹭之瑞,故以鹭形饰鼓,又以朱鹭名鼓吹曲也。
太白诗羌笛横吹阿弹回。阿蝉迥,番曲名,张佑集作阿滥堆,盖飞禽名也。明皇御玉笛,采其声翻为曲子,番人无字,止以声传,故随中国所书人各不同耳。难以意求也。
唐郑诗,春游鸡鹿塞,家在鹧鸪天。词名鹧鸪,本此。玉女行觞,神仙留客,皆炀帝曲名。
江淹《咏美人春游诗》,白雪凝琼貌,明珠点绛唇,词名点绛唇,本此。
王荆公好解字说而不本《说文》,妄自杜撰。刘贡父曰:《易》之《观》卦,即是老鹳;《诗》之《小雅》,即是老鸦。荆公不觉欣然,久乃悟其戏。又问东坡鸠字何以从九,东坡曰:鸠在桑,其子七兮,连娘带爷,恰是九个。又自言波者水之皮,坡公笑曰:然则滑是水之骨也。
高欢立法,盗私家十备五,盗官物十备三,备,偿补也,音裴;今作赔,音义同,而赔字俗,从备为古。
朱文公书,人皆谓其出于曹操。澡书传世绝少,惟《贺捷表》元时尚有,文公所学必此。刘恭父学颜鲁公《鹿脯帖》,文公以年代近远诮之。刘云:我所学者,唐之忠臣;公所学者,汉之篡贼耳。此又见文公之书出于操,无疑也。
郝陵川论书云:太严则伤意,太放则伤法;名言也。元人评书画皆精当,远胜宋人。
梁武帝诗,瑟居超七净。瑟与索同:萧索字一作萧瑟,则索居亦得作瑟居也。盖瑟索皆借用,正字作槭。七月二十四日早起,摘录《杨升庵集》。
郦道元《水经注》形容水之清澈云,分沙漏石;又曰:渊无潜甲;又曰:鱼若空悬;又曰:石子如樗蒲;皆极造语之妙。
说者云,宋人小说不及唐人,是也;殊不知唐人小说不及汉人。如华崤《明妃传》云,丰容靓饰,光照汉宫;顾影徘徊,耸动左右。伶玄《飞燕外传》云,以辅属体,无所不靡。郭于横《丽娟传》云:玉肤柔软,吹气胜兰;不欲衣缨拂之,恐体痕也。此岂唐人可见。
《拾遗记》曰:禹治水所穿凿处,皆有泥封记,使玄龟升其上,此封堠之始。又《山海经》黄帝游幸天下,有记里鼓。《道路记》以里堆则堠起轩辕时也。
尝有人问苏文忠公曰:公之博洽可学乎?曰:可。吾尝读《汉书》矣,盖数过而始尽之。如治道人物地里官制兵法财货之类,每一过专求一事;不待数过,而事事精窍矣。此言也,虞绍庵尝举以教人,诚读书之良法也。
唐杜暹聚书万卷,每题其后云:清俸写来手自校,汝曹读之知圣道,坠之鬻之为不孝。其言似矣,然而未达也。司马温公云:积书以遗子孙,子孙未必能读;此兴废之常理也。余尝爱赵子昂书跋云:聚书藏书,良非易事。善观书者,澄神端虑,净几焚香。勿卷脑,勿折角。勿以爪侵字,勿以唾揭幅,勿以作枕,勿以夹刺。随损随修,随开随掩。后之得吾书者,并奉赠此法。真达者之言哉。
《续锦带集》、《迎宾启》云:水候锦缆,陆迟华銮。褚亮诗:彤驺出禁中。盖伍伯戴红帽以唱驺,自唐已然矣。
楔、水上祓除也,有春楔秋禊。《论语》浴乎沂,注上巳祓除,此春禊也。刘复《鲁都赋》曰:素秋二七,天汉指隅,人胥祓禳,国子水嬉。此用七月十四日,指秋楔也。
子鼠丑牛十二属之说,朱子谓不知所始。余以为此天地自然之理,非人所能为也。日中有金鸡,乃酉之属;月中有玉兔,乃卯之属;日月阴阳互藏其宅也。古篆巳字作蛇形,亥字作豕形,余可推而知矣。(按此处书眉有注,此亦臆说。按《北齐书》文宣帝母有长子羊儿年,次子狗儿年之语,则南北朝时已有之,然法不得其解耳。)
点与玷通,古诗多用之。束皙《补亡诗》,鲜侔晨葩,莫之点辱。陆厥诗,既叨金马署,复点铜驼门,杜子美诗,几回青琐点朝班是也。
文章有似歇后语处,如渊明诗再喜见友于,杜诗友于皆挺拔、野鸟山花吾友于。《南史》到盖从武帝登楼,受诏赋诗立成。帝谓其祖皖曰:盖实才子,恐卿文章得无假手于贻厥乎?又称故卿曰维桑之里,称师曰在三之义,称子曰则百之祥,皆此类也。
七月二十六日偶阅杨升庵集,又录数则:
山林家四和香,以荔枝壳甘蔗滓乾柏叶黄连和焚;又或加松球、枣核、盘核,皆妙。
印色古方用草麻油,或用煎栅油,皆未为佳。近传用川山甲油,取其不渗。试之良妙。刘聪以婢为后,王鉴谏曰:不可以污玉篑而尘琼寝。茨檐贱士,见《晋书》。苇庵渔父,见《广异记》。
《中朝故事》云:天街两旁槐木,俗号为槐衙。曲江池畔多柳,亦号为柳街,以其成行排列也。
《海物异名记》密叮,蛤之子也。江瑶池,海月也。天鸾瓦陇,蚶子也。青叶盘,海镜也。西施舌,鲈子也。西施乳,河豚肠也。吐绶鸟谓之锦带功曹,即诗所谓邛有旨蔼也。可对金衣公子。
梁黄门侍郎明少遐曰:狐性多疑,鼹性多豫;狐疑犹豫,因此而传耳。乃知犹即鼠由 也。
《尹子》曰,诗咏流离,史书枭獍。流离鸟名,少好长丑,盖毛郑旧说也。
邹衍言九州之外复有九州,载于《史记》。其说曰:东南神州曰旦(音晨。)土;正南邛州(隋书作迎。)曰深土;西南戎州曰滔土;正西弁州(隋书作拾。)曰开土;正中冀州曰白土;西南柱州(一作桂。)曰肥土;西北玄州(隋书作营州,一本作宫州。)曰成土;东北咸州曰隐土;正东扬州曰信土;其言本荒唐。汉人作《河图括地》象,全祖其说。隋代郊天,遂以其名入从祀之位。史《通鉴释文》曰:此九州其昆仑统四方之九州乎?或曰神农地过日月之表,盖神农之九州也。
道经言海外蓬莱阆苑有五岳灵山。一曰广乘之山,天之东岳也。在东海之中,上有碧霞之阙,琼树之林,紫雀翠鸾,碧藕白橘,主岁星之精,居九气青天之内。二曰长离之山,天之南岳也。在南海之中,上有朱宫绛阙,赤室丹房,紫忡红芝,霞膏金醴,主荧惑之精,居一气丹天之内。三曰丽农之山,天之西岳也。在西海之中,上有白华之阙,三素之城,玉泉之宫,瑶林瑞兽,主太白之精,居七气素天之内。四曰广野之山,天之北岳也。在北海弱水之中,上多琼楼宝阙,金液龙芝,主辰星之精,五气玄天之内。五曰昆仑之山,天之中岳也。在八海之间,上当天心,形如偃盖,上有琼华之阙,光碧之堂,瑶池翠水,金井玉彭,主镇星之精,居于中元一气中天焉。
东海之别有渤海,南海之别有涨海,西海之别有青海,北海之别有瀚海,犹五岳之外有五镇焉。
邹衍书,四海之外有裨海环之。《说文》,以小益大曰裨。《西域传》有裨王,《汉书》有裨将,书名有《裨苍裨雅》,皆以小益大之义。唐诗天子三河募少年。三河:黄河也,折支河也,湟河也。
蜀之三江:外水岷江,中水涪江,内水沱江也。又录文集《答重庆》、《太守刘》、《嵩阳书》:
走之仰止足下久矣,所传闻于永昌张愈光者尤急。癸卯之秋,愈光北上,走则暂归,约同谒执事于渝,此彦会也。张以病不果行,走以献岁甲之黾,路贯贵治,竟逢其违,匆匆勿勿。留手笔付马生以答前款,区区拳拳,未蒇万一。童永昌来,乃辱赐荡栉,丰腧千言,始则善诱之太甚,中则相知之已深,末复相期之极挚。走虽昏髦,敢忘酬旃。下走赋质愚戆,天禀倔强,不能以过情接物,虚言定交;独重钦下风,景隧高躅,紧有由矣。自昔文人,类略细谨,仰高明则濯缨清泠,牵丝壁立,不依禾涓,不谒黄觚,不近水峰,此固鄙人之妖闻镂膺者也。迩者霸儒,创为新学,削经划史,驱儒归禅。缘其作俑,急于鸣俦,俾其易入。而一时奔名走誉者,自叩胸臆,叵以惊人彪彩,罔克自售,靡然从之,纷其盈矣。蜉蝣撼树,谓游夏为支离;聚蚊成雷,以舒雄为小伎。豪杰之士,陷溺实繁。执事则独复不染,特立无缁,此又鄙人之沃闻镂膺者也。走少而多疾,长也无奇,然窃有狂谈,异于俗论。谓诗歌至杜陵而畅,然诗之衰飒实自杜始;经学至朱子而明,然经之拘晦实自朱始。此非杜朱之罪也;玩瓶中之牡丹,看担士之桃李,效之者之罪也。
不可不知此等议论。何仲默亦谓古诗之法,亡于谢玄晖;古文之法,亡于韩昌黎。虽才人好为高论,
然亦足以增广识见。夫鸾辂生于椎轮,龙舟起于落叶,山则原于覆篑,江则原于滥觞。今也譬则乞丐沾其剩馥残膏,犹之瞽史诵其坠言衍说,何惑乎道之日芜而文之日下也。窃不自揆,欲训诂章句,求朱子以前六经;永言缘情,效杜陵以上四始。斐然之志,确乎不移,而影颓吴泉,昏及赵荫,迹类愚公,力疲夸父矣!束发以还,颇厌进取,幸兹荒戊瑟居,得以息黥补刖。回维千钧之弩,一发不鹄,则可永谢,焉复效枉矢飞流,嚆箭妄鸣乎?故无宁效昔人放于酒,放于赏物。且又文有仗境生情,诗或托物起兴,如崔延伯每临阵则召田僧超为壮士歌;宋子京修史,使丽坚椽烛;吴元中起草,令远山磨喻縻,是或一道也。走岂能执鞭古人,亦聊以耗壮心,遣余年。若所谓老颠欲裂风景不自洗磨者,良亦有之。不知我者不可闻此言,知我者不可不闻此言,尊谕托忘机忌之教,则岂敢当也。然借以逃尺寸之负俗,斯则受贶良厚,不敢文过。末复以见志垂载为勖,此叔达汲王无功盛心也,愈益不敢承焉。壮膏之炷欲烬,游岱之魂将至,捧诵良言,深负德爱尔。
刘绘与升庵原书,谓足下脱略礼度,放浪形骸,陶情于艳曲,意于美色,抱尺寸者从而讥讪,以为困踬夷险,降志辱身,厌溺嗜欲,不超玄远。其略知足下者,又为足下之才之惜。以仆之愚蒙,乃知足下之微。夫人情有所寄,则有所忘;有所讥,则有所弃。寄之不纵,则忘之不远;讥之不深,则弃之不笃。忘之远则我无所贪,弃之笃则人无所忌;无所忌而后能安,无所贪而后能适;足下之所为,将求夫安与适也。古人卧酒家,买田宅,拥声伎,皆豪杰盖世之才,岂独无抱尺寸者之见也。
《与余鹤卿书》:
自七月之变,分手非所,不面之阔,藐焉五年。断金暌于参商,渴琼发于寝寐,如何其可聊也。惟别之后,两枉珍翰,一投嘉藻,启缄伸纸,喜与忭会。既亲手迹,兼照心素。滞荆之迹,虽同仲宣;投河之怀,复异贾傅,欣恫欣恫,幸甚幸甚。亟欲嗣音,仍阙便驿,迁延至今,倾翘益勤。走亿弱之躯,不耐瘴疠,戊午春月,忽中末疾,笃癃沉痼,行动仰人。穷荒绝域,乏医鲜药,闭门抱影,越岁逾时,近兵爝甫定,而扎瘥大侵,继之蓬心摇兀,难以托根;波臣涸辙,又复转徙。孤悬浮寄,望乡益远,无惊寡侣,较顷弥甚,儋石同栗里,而室无阿舒之愉;迟暮如子云,而门无好事之问;僻远视琼儋,而馆无白鹤之假;寂寞均柳永,而游无黄溪之适。时复静言,进维畴曩,承清尘于俊造,厕华景于英柳,桑梓芝兰之契,宴笑过从之雅,微言疑义之析,酒赋琴歌之惧,炳焉服膺,宛犹昨暮;忽而影响,旷若隔世!存者如辰星之望,逝者有宿草之悲,《老子》刍狗之谈;释氏露电之喻,其最得乎!独居多暇,感集悲来,辄藉此言诠,以濯情素。疑襟其辽,缕莫罄,时有南风,更冀良讯。
升庵议论之可取者,如论天则谓邵子有天地自相依附之言,而朱子遂云天外更有躯壳甚厚,所以固气。然则天之躯壳,谁见之也;而《庄子》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之言为切要。论嫦娥则以为常仪占月之讹。论新旧《唐书》,则以为姚崇要说十事,《旧书》备载问答语;而《新书》裁节之,全失语气,小宋之割裂类如此。论范少伯载西子游五湖,则谓越王灭吴,沉西施于江,曰使浮鸱夷以终。杜牧误会浮字,且以范蠡号鸱夷子,而亡夫差以鸱夷沉子胥于江,遂有一舸逐鸱夷之句,而后人讹传至今。论西海之祭,则称邱文庄公谓滇之极西,百夷之外,闻有大海,通西南岛夷,即西海也,宜于云南城望祀之,今望祀于蒲州为非。论小说则以《汲冢周书》为害义丧教,首为诬圣之书。其后《十洲记》、《汉武帝内传》、《洞冥记》王嘉《拾遗记》王仁《裕天宝遗事》,宋有《碧云骆仙散录》、《清异录》,皆浅漏虚妄,可以焚弃。论班史《古今人表》,则讥其有四谬。列曾子于冉闵仲弓之下;列鲁隐于下下,而葛伯及于上中;列毒于中下,而陈仲子与之同等;此识见之谬。以夔后夔为二人,而一在上下,一在下上;以韦豕韦为二人,而一居下上,一居上下;邮无恤与王良并著,范武子与士会俱垂,此荒略之谬。鸿荒以来,非汉家之宇;上古群佐,非刘氏之臣。固作《汉书》,纪汉事耳,乃总古今以著人表,既乖其名,复乱其体,此名义之谬。有仲尼之圣,然后可以裁定前人,宪章后世,固何人也而高下古今之人,使其自署,当在何等?此妄作之谬。论陈寿无史职故灾祥靡闻之语,谓寿因父受髡辱,加兹谤议。按黄气见于秭归,群鸟堕于江水,成都言有景星出,益州言无宰相气,若无史官,此事何由而书?《蜀志》又称王崇补东观;郗正为秘书郎,广求益部书籍;又按后主景耀元年,史官奏景星见,大赦改元;寿自书之而自戾之为不可解。是皆足以备稽考,非一时偏谬者比。
升庵编戍后,世庙犹念之;乃以狎妓自污,至绾角髻,簪花、穿绯衣,令妓舁之行。内侍有自滇回京者,以闻,世庙以为病风,乃得免。是其佯狂避祸,同于袁海叟之对使者唱月儿高一曲,亦古之智士欤!诗文皆宗六朝,苦少真意。文更有貌为高古者,率割裂补缀,不足当方家;且议论多偏驳。尝作《二伯论》,谓《春秋》称霸,惟桓与文,而五伯之说,起于战国策士,而孟子述之,不足为据。因以秦穆公之穆,为恶谥之缪,引董无心言暨《史记》、《蒙恬传》为证。且谓古之得缪谥者,秦鲁以之。夫《春秋》以来无恶谥,惟废弑者间有之。秦穆虽未得比桓文,然在秦则创霸者也。且其置晋君,服邻丧,用孟明,皆人所难。而勤王则先出师,攘楚则愿从役,其心术较晋文为正。孔子亦录其书为《秦誓》,是即在中国,亦令主也,岂有康公为其子而加以恶谥者乎?升庵以其置晋君而先惠怀为幸祸,三良之殉为穆公遗命,其何所见而云然?至论道学,则痛诋象山慈湖白沙姚江为伪学,而于朱子亦力攻其短。论政事,则以王荆公为奸邪之尤。论诗,则伸六朝,屈三唐;而于同时何大复屡有微词。且以蜀人而专右乡曲,皆其失也。
闰七月初三日
△倪文贞公集(明倪元璐)
阅《倪文贞公集》,首卷为谕祭文史传墓志像赞,卷一至卷四为制诰,卷五为策论,卷六至卷八为杂序,卷九卷十为墓志铭,卷十一为行状,卷十二为妇人志状,卷十三为其父琼州公行述,卷十四为杂传,卷十五为记及题跋,卷十六为题跋,卷十七为铭赞,卷十八至二十为书牍;以上为文集二十卷。又奏疏别为十二卷,其制诰之作,文贞在日,门人杨忠节公廷麟等为刻《代言选》六卷,(倪公当弘光时曾得谥文正,而杨公当永历时亦谥文正,可谓真师弟矣。)而文文肃为之序。其酬应之作,文贞自编为《应本》一集,而黄忠端(道周)陈忠裕为之序。奏疏则宋忠节(玫)为之序。乾隆壬辰其元孙安世,乃合编《代言应本》,益以书牍为一集,平郡丞圣台吴知州璜为之校订,而铅山蒋编修士铨主讲蕺山书院时为之梓行。文贞长于论事,故制诰奏疏,俱严重剀切,似陆敬舆刘逢父,他文则学沈亚之孙可之,喜出以奥涩,然善叙情事,与同时黄石斋相上下,在明代中固铮铮秀出者矣。其诗别有刻本,乙卯丙辰间予曾见之,殊诡僻不入格,盖学青藤未至,而染于并时王遂东一派者。
同治戊辰(一八六八)八月初七日
△严介溪文集(明严嵩)
阅《严介溪文集》。其中碑志诸作虽平弱,然颇简洁,无芜冗之病。吾乡若陶庄敏公(谐)孙忠烈公夫人杨氏墓碑,皆其所作,当时固以元老大手笔为荣,今日几同佛头着粪,可为忾叹!观其自撰先茔诸碑,历叙孤寒之迹,时已为少师,世蕃亦为太常少卿,请假修墓,而词气抑然,自称不肖无以副先德,亦似非丧心昧良者,使不及败而早死,复无奸子,亦足安其邱垄。所谓名德不昌,乃复有期颐之寿也。其前列湛文庄诸人序文凡十余篇。朱竹垞尝言甘泉一序,尤令人张目;又谓道学者寅谀乃如是,然则如升庵荆川,固不足责矣。
咸丰庚申(一八六○)十月初六日
△张太岳集(明张居正)
阅江陵张文忠公文集,凡诗六卷,文十四卷,书牍十五卷,奏对十一卷,万历四十年壬子其第三子修撰懋修所编,时去文忠之没三十年矣。前有沈鲤吕坤两序,及懋修所撰凡例两则;又述先公致祸之由一篇。末有其长子礼部主事敬修等所撰《行实》一卷,则文忠初丧时也。有荆州高以俭后序。文忠相业为有明第一人,任事过专,身后遂中奇祸。后之秉政者才既相去远甚,而又鉴于前车,务为保身,相率推诿,于是明遂不振,陵夷以至于亡矣。读是集者,令人叹息于神宗之昏,真下愚也。《书牍》十五卷,字字老谋,最为可观。
光绪癸未(一八八三)七月二十七日